特写：那些被房子改变的爱情

文/王田歌

我们在穷困潦倒时相爱，却在苦尽甘来时分开。

一

陈哲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。晚上十点，他忍不住翻开了自己的朋友圈。

这是2017年2月14日，情人节，朋友圈里充斥着玫瑰花、晚餐、自拍，和刚刚上映的《爱乐之城》。从上往下翻了二十多条动态之后，陈哲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内容。

照片里，一对年轻情侣捧着红玫瑰自拍——女主角正是陈哲的前女友。故事俗套得不能再俗套，毕业后一起来大城市打拼的小情侣，最终在现实压力面前低下了头。女方回到江苏老家，回到曾经抗拒的“稳定”生活中，相亲、恋爱、认命；而男方憋着一口气留在广州，加班、攒钱，誓要活出个人样。

这座城市人太多了，1600万人挤在一起，类似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。无数对情侣苦苦打拼，无数个年轻人在爱情和现实间挣扎，人们司空见惯，人们感同身受。

陈哲分手后不久，同事们一起聚餐，酒过三巡，部门领导拍着陈哲的肩说：“想开点，你看看这一圈人，一半都跟你差不多。”

陈哲记住了这句话，直到那一天。

那一天，刚分到部门的新同事主动请大家聚餐。

“中彩票了吧？今天这么大方？”陈哲打趣他。

新同事腼腆地笑了笑：“马上要成房奴了，趁还没开始还房贷，请大家吃顿饭。”

新同事是本地人，家境优越，入职不久就开始看房，看房不久又准备买房。郊区不买、二手不买，挑来拣去，家人直接选中了总价600万的房子，首付掏了一半。酒过三巡，同事们纷纷表示艳羡：“现在的年轻人条件真好，我们那时候，买个房要了半条命，工作好几才勉强凑齐首付。”

陈哲也跟着大家嘻嘻哈哈，直到新同事说：“家里催着我和女朋友赶快结婚，要结婚，总得先买房吧？”

那一瞬间，陈哲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。这股寒意缓缓钻进心里，渐渐地，陈哲只觉得心被冻得生疼。

“你知道那种感觉吧？就是一些事情你再怎么努力也做不成，你觉得自己特别无奈，转头发现，别人轻而易举就做到了。”

二

那一天，离陈哲分手已有半年。

他工作很努力，攒钱很努力。好歹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，连续几个季度考评排名部门前三后，终于等到了一个晋升的机会。而机会就像雨水，要么干脆不下，要么狂风暴雨——晋升不久，好几个猎头找上门来，他考虑再三，从珠江新城的高级写字楼里挪到了萝岗的工业区。他的逻辑是，越偏僻的地方钱越花不出去，才能攒出首付来。

2016年年底，积蓄和父母的资助凑一凑，勉强够得上一套郊区两居室的首付。12月24日，黄埔某个楼盘里，一摞厚厚的合同摆在陈哲面前，签完最后一页，销售主动与陈哲握了握手，随后开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玩笑。

“陈先生，您现在也是有房的人了，不愁找不着女朋友。”

陈哲忽然想起了和新同事的那次聚餐——一模一样的寒冷从心底里漫上来，一点一点，钻得到处都是。

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售楼中心，怎么坐上了回宿舍的班车。他只记得，那个平安夜，路上堵得一塌糊涂，几乎所有同事都携家带口地奔进市区庆祝。他一个人回到宿舍，隔壁有人轻轻放着圣诞歌，天黑透了，他在黑暗里发呆。

从宿舍的窗户往外看，远处有一片新小区，他以前总是很喜欢看城市里昏黄的灯火，前女友也一样。他想起最初来广州时，两个人蜗居在狭窄的出租屋里，窗外也有这样明亮的灯火，夜幕降临，万家灯火在一扇一扇窗口中闪烁。他俩总在想，那些人家此刻也聚在一张餐桌上吃晚饭吧？家里的餐厅一定很温馨，好吃的菜摆在桌上，肯定少不了几碗汤，说不定电视里还放着新闻联播。

那时的他和她是那么年轻，那么充满理想，他信誓旦旦地说：“等过几年，咱们也能过这样的生活。”

他没有食言。花了4年3个月，他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立足之地，终于发现奋斗有了回报，终于靠近了梦想中的生活。

高兴吗？当然高兴。可是，当初梦想里明明有两个人，现在只剩下一个。

三

他又想起以前的日子——其实自从分手后，他很少回忆从前。但那个晚上，回忆排山倒海般地涌来。回忆里的两个人看起来稚嫩而茫然，每天早晚在广州最拥挤的3号线里腾挪，刚工作时工资不高，为了早点买房，大部分钱都不敢花。

但有什么用呢？房价从来不怜悯年轻人的爱情。

他俩的存款涨势可怜，房价却早已翻了几倍。算来算去，越是努力攒钱，越是买不起房。

其实，女朋友早就跟陈哲说过，就算没有房子，她也愿意结婚。陈哲的女同事表示费解，“她都没有要求，那你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干嘛？”

陈哲不知道怎么描述作为男人的心态——你爱的女孩不求物质，她的爱纯粹而真诚，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。但正因为她好，你更舍不得让她吃苦。她不要房子，你忍心让她居无定所吗？只要是有血性的男人，都知道“我可以忍受清贫，但我不能忍受我爱的女孩忍受清贫。”

更何况，女朋友那么懂事，懂事得让人心疼。她从来不提什么要求，直到闺蜜结婚时请她参加婚礼，特别叮嘱“穿粉色的裙子”。陈哲陪她去买衣服，好不容易看中了一条，一看价格，将近600块钱。

女朋友犹豫了很久，最终还是没有买。后来再经过时，裙子早已卖完，她盯着玻璃橱窗，喃喃地说：“好后悔当时没有买，现在想买也买不到了。”陈哲心里一酸，又看到她扬起了笑容：“算了，就算没卖完，我也舍不得买。”

陈哲没有烟瘾，那天回到家，却躲在阳台上悄悄抽烟，他被呛得连连咳嗽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，烟雾混着眼泪，他第一次觉得，自己真他妈是个废物。

后来，他们还是分手了。陈哲自己都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而分手，也许是因为太忙，也许是因为出现了更优秀的竞争者。但他心里知道，归根结底，是这座城市容不下因为贫穷的爱情。

分手那天，女朋友边哭边收拾行李，陈哲怕自己心软，一直冷着脸不说话，直到瞥见她的行李箱，小小一个立在脚边，他突然忍不住了，死死握着拳头，生怕一张口就会哽咽。

“我什么感觉？还能有什么感觉？别的女孩子平时收拾衣服就要好几箱。她和我在一起三年，东西就这么点。”

他说，那一刻，他觉得，女朋友离开是对的。“她应该走。”

四

女朋友走时，陈哲把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她。女朋友推脱不掉，回到江苏后，却将卡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。

陈哲在微信里央求她收下，她隔了很久才回复：“你拿着吧，我回家了，用不上。广州的机会多，你一定可以留下的。”

直到买完房，陈哲也没动过那笔钱。他早已经想好，等女朋友结婚的时候，这笔钱就当做是他给她的礼金。

分手以后，陈哲看上去很正常。在大城市奋斗的压力太大，大到连伤心的时间都不敢有。只要你想继续留在这里，你就只能像个麻木的机器。

他努力赚钱，其实心里隐隐还有些希望。但消息不断从身边人口中传来，她在家里找到了银行的工作；家里人正张罗着给她相亲；她父亲病了；她相亲时遇到了搞笑的奇葩；以及，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，对方是典型的小城市优秀青年，电网工作、生活稳定、有车有房。

这些消息像石头，一块一块扔进无疾而终的爱情，把希望沉沉压到底。

新的一年就这么到了。

陈哲开始还房贷，第一次扣款时，他下了个记账软件。第一条账单是晚餐，两个土豆2块3，一盒排骨13块，一把菜心苗4块，月收入用掉0.2%。第二条账单是房贷，6500块，月收入用掉68%。

看着这个数字，陈哲再一次觉得，女朋友离开广州、离开自己，能过得比现在更好。

“当时我们没有买房，过得那么辛苦。现在我买了房，日子一样很紧张。”顿了顿，他低低地问：“为了首付和为了房贷，有差别吗？她都没办法过上好生活。”

情人节的这个晚上，他看着她发的照片，她还是很漂亮，比以前更漂亮了。至于照片里的男人，陈哲不得不承认，看起来条件不错。

就在那个夜里，他看到了朋友分享的知乎问题，“真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感受？”有个北漂回答，女友曾跟自己过着苦日子，分手后她和一个有车有房的北京当地人结婚了。“知道的那一刻我比她还开心，我媳妇终于熬出头了。”

2万4千人为这个回答点赞，至少1000人为这个回答流了泪，陈哲也是其中之一。

他想起前女友照片里的一个细节——她和现任男友面前的桌上摆着法餐，再加上roseonly的玫瑰花，情人节当晚，可想而知这是一笔不菲的消费。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，为了攒钱买房，她从未享受过这样高档的消费。

陈哲忽然就释然了。

他爱的女孩苦尽甘来，他也一样。日子会这么过下去，他会在广州工作越来越好、赚越来越多的钱，他也会相亲、恋爱、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，他们不用在穷困潦倒时相遇，他们不必再为房子苦恼，他能为她买下很多条600块钱的裙子，他们的感情会更加平顺。

他也苦尽甘来，但她不是她。

你知道，这座城市有1600万人，这个故事每天都在上演。